阴曹幽风冷,但斩世间情。
顾湘跟在鬼差身后踢踢踏踏地走着,路上的尘土也是沉的,半点不起尘埃,像在冷眼嘲笑,又似是怜悯。这条路漫长而黑暗,望不见尽头,也望不见那故事里的孟婆和奈何桥。
“嗳,大哥。”她小跑几步辍上黑衣的鬼差,“人死之后不是都要喝孟婆汤、过奈何桥吗?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?”
鬼差像是没了舌头,只是闷头带路,不置一词。
她扯了扯衣角,有些不满。她死时一身染了血的紫衣,到这里却变成了白得发死的寿衣。
“什么破颜色,丑死了。”
话本里都说,若谁九十七岁死,奈何桥上等三年。她可倒好,十八岁都没活过,别说三年了,怕是要在这鬼地方等曹蔚宁等上几十年。
顾湘郁闷极了,感觉自己简直是死都不痛快。
“到了。”鬼差冰冷冷地开口,停下了脚步。
但见一座黑气缭绕的城门临水而立,幽绿的鬼火静静地闪烁着。
“……这里是?”顾湘虽说惯来胆大,但到底是年岁尚小,此刻忍不住心里发了毛。
鬼差推了她一把:“进。”
她便轻飘飘如一张纸,被推进了城门。
“当——呜——”钟声突然炸响整个鬼蜮,凄厉的号角声从深处传来。
顾湘从不知原来幽冥之地也有此等声响,一时之间神魂俱震,痛苦地抱着头蹲下。
“吼!”腥臭伴随着鬼嚎声一起接近,多年来在鬼谷养成的习惯令顾湘下意识后滚躲开,一柄利斧砰然落在她方才蹲着的地方,劈开长长一条裂缝,幽冥之息不断地从深处上涌,周遭顿时更加寒冷。
“别以为姑奶奶死了就怕了你们这些臭瘪三!”
顾湘的火气也上来了,一摸腰间——没想到自己惯用的武器倒是还在。
她双手各执一柄弯月短刀,就地前翻靠近那做鬼也没个正经鬼样的玩意儿,后仰躲开再次劈来的巨斧同时右腿扫过对方,左手向上一抬,短刀干净利落地割下了鬼首。
猩红的血液喷溅出来,染红了顾湘半边身子。
她一抹脸上的血,嫌恶又好奇地踢踢那颗鬼头,喃喃自语道:“怎么,鬼原来也有血的吗……真是稀奇,回头定要说给主人和曹……”
后面的几个字她没说出来。
她黯然地想起,曹大哥不在了,自己也已经不是人了。她再也没法黏着温客行撒娇然后被弹一个宠溺的脑瓜崩,再也没法缠着曹蔚宁吃遍一条街的小吃,吃不下的统统都塞给他。
那承载了她无数记忆的人间和鬼蜮……她都已经回不去了。
鬼也会有泪水吗?她茫然地想着,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。
然而她连做鬼也没机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,刚红了眼眶就又有剑风从背后而来。
顾湘火冒三丈地骂了句街,提起自己的短刀迎战。
接下来的路程更加一言难尽,她简直是走一路杀了一路,身上的白衣硬生生被染成了暗红色,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。这上面有她的血,但更多的是其它鬼的。
到了约莫第三天的时候,顾湘身后的鬼尸几乎是铺成了另一条路。她精疲力竭地坐在房檐上望着依然看不到尽头的前路发呆,感觉自己永远被困在了这里。
“阿湘——阿湘——”
忽然有人大喊她的名字,她恍恍惚惚地响:这声音有点耳熟。
“阿湘——阿湘!”
声音忽然近了,就在脚下。
她呆呆地低头看下去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、带着温润又有点傻气笑意的脸庞。
“……曹大哥!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,从房顶上跳下去,一头扎进了曹蔚宁怀里。
曹蔚宁的怀抱不似以往那般带着淡淡的松香,而是腥臭的。但她仍然把曹蔚宁抱得紧紧的。
“你去哪里啦?我怎么都等不到你。”曹蔚宁捧起她的脸,努力替她擦干净脸。
顾湘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:“我迷路啦,你瞧,我走了好远。”
曹蔚宁牵起她的手:“我等不到你,便来找你。那边的鬼差大哥说,可能这就是阎王爷给咱俩的考验呢。若是我能找到你,那咱们往后生生世世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对。”
“谁要和你生生世世绑在一起啦?早都看腻了。”
“阿湘……”曹蔚宁也不反驳,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。
顾湘一脚踢开一个鬼首,看了看前方密密麻麻的尸体:“你杀的?”
曹蔚宁笑容腼腆:“嗯,但还是不及阿湘厉害。”
顾湘恍然明白了什么,她低着头好一会儿没说话。
“曹大哥……”
“嗯?”
曹蔚宁抬头,一个轻柔的吻迎了上来。
“下辈子,一定要早点找到我。”
曹蔚宁郑重点头:“好。”
顾湘就穿着这身鬼血染红的红衣,拉着曹蔚宁端端正正地面朝来路跪下磕了一个头。
“我无父无母,上不畏天下不畏地,这一拜是给主人和痨病鬼的。今生已无缘再见,但愿他二人平平安安,万事顺意。”
二人又对着一拜,顾湘笑起来:“曹大哥,我这可算提前同你拜了堂啦。下辈子,你可不能食言呀。”
“决不食言。”
奈河桥上一碗汤,尘归尘,土归土,生前情仇尽皆忘。
可他们已经把这份情咬碎了糅进每一缕神魂中,无论如何轮回,都不会忘。
一约既定,必世世相赴。